文 / 张效东
唐代是一个诗人辈出、群星灿烂的时代。在璀璨的历史星河里，有两颗巨星在陕西蓝田的夜空交相辉映，这便是长期隐居蓝田的王维和曾任蓝田县尉的著名唐诗人钱起。其实，说起唐时在蓝田的诗星，实际上不是两颗而是三颗——还有一位中唐明星诗人柳宗元，他同钱起一样也曾任蓝田县尉。柳宗元（773年 ～ 819年），字子厚，祖籍河东郡（今山西永济），跟王维是同乡（王维祖籍山西祁县，里贯亦为永济）。柳宗元是唐代杰出的文学家、哲学家、政治家，唐宋八大家之一。柳宗元进士及第后，任秘书省校书郎。唐德宗贞元十七年（801年），时年29岁的柳宗元被派到蓝田做了差不多三年的县尉（县尉是县令佐官，掌治安捕盗司法之事）。接着被调回长安任监察御史里行，并成为永贞革新派的重要成员。永贞革新失败后，柳宗元作为革新派骨干，遭受了朝廷保守势力的长期打压，在连续三次、长达14年的贬谪宦涯中，这颗中唐文坛上的明星陨落了，时年只有47岁。 当柳宗元的生花妙笔与蓝田的佳山秀水相遇，肯定会有相当数量的佳作名篇问世。但大概因了跌磕蹭蹬不幸仕途的原因，现在存世140余首柳诗，皆为柳宗元被贬永州、柳州期间的作品，包括蓝田时期在内的早期诗作全部见不到了。这不能不说是蓝田文化的一大缺憾！所以本文就只单说王维与钱起的蓝田故事了。钱起（719年? ～ 784年），字仲文，长兴（今浙江湖州）人，是大书法家怀素和尚的叔父。曾任官右拾遗、司勋员外郎、考功郎中、翰林学士等，世称钱考功。钱起约小王维20岁，在王维逝世的前后，曾任蓝田县尉五年多。
钱起早年官运不顺，数次赴试落第，老大的32岁才考中进士，且只觅得了个九品闲职秘书省校书郎，接着又蹉跎了八九年才得以派任蓝田。后幸被宰相刘宴提携，回长安任右拾遗，但没几年就又倒霉因得罪权贵而遭罢官，只得携带老母妻子暂且退隐蓝田。所书其从叔姓名“钱起”
比起起步不顺长期蹉跎的仕途，钱起却早早地就诗名大噪。这缘于他在参加进士考试时的一首惊世名诗《省试湘灵鼓瑟》。这届考试诗题《湘灵鼓瑟》还真有点出人意料，典故出自《楚辞·远游》，背后藏着这样一个凄美故事：舜帝南巡死葬苍梧山，其妃子因哀伤而投湘水自尽，变成了湘水女神，常在江边鼓瑟，用瑟音表达自己的哀思。钱起此诗在遵循试帖诗（即试卷诗）对句数、押韵、平仄、对仗和起承转合等规定的基础上，构思稳密，文字华美，既紧扣题旨，又能驰骋想象，天上人间，幻想现实，无形的乐声得到有形的表现。尤其是结尾两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如横空出世，余韵不尽，令全篇为之生辉。这首诗远远超出一般省试诗的水平，被主考官李炜赞为“绝唱”，一举夺得了状元桂冠。于是，被传诵一时，并奠定了钱起在诗坛的不朽声名。
试帖诗公认不好写，严苛繁琐的规矩，仓促有限的时间，即使有才华的举子也难以写出好的诗来，所以整个有唐一代万余首试帖诗，历来公认称得上好诗的只有两首，即钱起的这首，和祖咏的《终南望余雪》。钱诗的出彩警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惊艳千年，甚至还有了“佳句神助”的传说。连《旧唐书·钱徽传》（钱徽是钱起的儿子）里也有这样的记载：
（钱）起能五言诗。初从乡荐，寄家江湖，尝于客舍月夜独吟，遽闻人吟于庭曰：“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起愕然，摄衣视之，无所见矣，以为鬼怪，而志其一十字。起就试之年，李所试《湘灵鼓瑟》诗题中有“青”字，起即以鬼谣十字为落句，炜深嘉之，称为绝唱。
虽系正史所载，但故事诡异离奇，不足为信。然这两句诗确是神来之笔，钱起乃才华诗人，却向为历代诗家所认同。《百度百科》也这样介绍钱起：“他是‘大历十才子’之一，也是其中杰出者，被誉为‘大历十才子之冠’。又与郎士元齐名，称‘钱郎’，当时称为‘前有沈宋，后有钱郎’”。林则徐书钱起诗
钱起与王维年龄相差较多，本没有交往。二人生命轨迹的交集，始于钱起任蓝田县尉之时。其时，王维正处在因安史之乱导致的重大人生危机之中。
天宝十五载（756年）六月，安禄山攻陷长安，王维与三百多朝廷官员被俘并被解囚于洛阳。王维曾潜逃和装病不成，被迫接受了伪职“给事中”。翌年（757年）九月，唐军收复两京，陷贼官员被押回长安收监，于十二月时分六等定罪，或处决，或赐死，或廷杖，或被流、贬。王维因在洛阳被囚期间写了首抒发亡国之痛和思念朝廷之情的《凝碧诗》为肃宗所嘉许，故被赦罪开释。脑袋保住了，但官位保得住保不住，还暂不可知。冬去春来，万物复苏，王维的前途却一片茫然。就在这时，刚上任蓝田尉的钱起，到长安王维宅第拜访王维来了,于是就有了钱、王二人的第一次春天约会暨诗歌酬唱。
此时的王维，恐怕是众皆远之而唯恐避之不及。钱起此举，怎能不令王维感动和感激啊。二人遂一见倾情，在王维庭园竹亭中彻夜促膝长谈。王维激情赋诗一首《春夜竹亭赠钱少府归蓝田》（县尉俗称少府）：
夜静群动息，时闻隔林犬。
却忆山中时，人家涧西远。
羡君明发去，采蕨轻轩冕。
这是首六句体五言诗，前两句描述静谧的竹亭夜景，后两句是对朋友的临别赠言，而中间两句却插叙了一段回忆：“却忆山中时，人家涧西远。”王维的辋川居第飞云山辋川庄，地处辋峪东南端的绝谷幽涧，辋河从门前蜿蜒流过，再往西将近二里地才是辋峪最南边的村落白家坪，所以王维说“人家涧西远”。这段插忆看似突兀，实则是此时王维盘桓不去心结的自然流露。经安史之乱重大变故的沉重打击，王维对官位仕途产生了深深的倦惮，思想日益消沉颓靡。诗友裴迪前去洛阳探望被囚的王维时，王维曾给裴迪口诵了一首《菩提寺禁口号又示裴迪》诗：“安得舍罗网，拂衣辞世喧。悠然策藜杖，归向桃花源。”透露出若重获自由，将彻底远离政治和归隐田园的心曲。现在，虽被免罪但还没处理结束的王维，此时想的是陷贼受伪事赶紧完结，自己好急流勇退彻底归隐辋川。这联插忆也表明“归隐辋川”是二人夜叙的重要话题。王维的心思一定也得到了钱起的理解、同情和附和（钱和诗有云：今宵竹林下，谁觉花源远），故王维最后寄语钱起“羡君明发去，采蕨轻轩冕”——真羡慕你天明就要启程归去，到山青水秀、远离朝廷的蓝田过悠然自在的隐逸生活。
钱起也用一首六句五言诗《酬王维春夜竹亭赠别》作答：钱诗对王维的苦闷彷徨和归隐选择，表示了理解和安慰，并抒发了话长夜短和只身离去的惆怅之情。
细心的读者朋友可能也注意到这首诗的不同寻常的题目：一反古诗常见的“姓名+官衔”称呼习惯而直呼王维名讳！其实，这样写，作为晚辈且又是资深文人的钱起，既不是狂妄失礼，也不会是一时的文字疏忽，肯定是有着难以言明的隐情和纠结的。原来，王维此时虽无官职，但乱前曾任过给事中之职，若按习惯可称“王维给事中”或简称“王给事”。但王维接受安禄山的伪职也是“给事中”，若如此称呼，岂不是那壶不开提那壶吗？这样看来，干脆啥官衔也不说，直呼其名，也可在敏感时期避免给王维带来新的麻烦。也或许，这个称呼是与王维交换意见后王维的坚持呢。
等到钱、王二人再一个春天聚会酬唱时，王维的命运已否极泰来、拨云见天了——不但被免于处分，还被肃宗相继授予了太子中允、中书舍人和给事中等官职。这一次见面，王维赠诗《送钱少府还蓝田》，兴奋地告诉钱起说：“今年寒食酒，应是返柴扉。”到今年寒食节时，我就能回到因安史之乱阔别了许久的辋川庄看看了。钱起回诗《晚归蓝田酬王维给事赠别》中说“霄汉时回首，知音青琐闱”，已然把王维看作是天地之间的知音了。
王维虽给知心朋友表露了回辋川的愿望，然而，陷贼之祸严重地摧残了老诗人的身心，他再也没有精力和闲情逸致悠游辋川山水了。于是，自知不久人世的王维，上表肃宗，将自己的辋川庄捐为佛寺。时隔不久，王维去世，被葬在了辋川故居之侧。又一个春天到来了，曾经欢聚唱和的故人却阴阳两隔了。难抑思念之情的钱起，专程前往辋川王维故居凭吊，和泪写下了《故王维右丞堂前芍药花开凄然感怀》：芍药花开出旧栏，
春衫掩泪再来看。
主人不在花长在，
钱起与王维的交往，始于钱起始任蓝田尉的758年春，终于王维去世的761七月，前后只有三年半时间。但二人相交于王维患难之时，时间虽短却一见倾心，遂成莫逆。钱、王二人同好山水，志趣相投，性格相近，无论人生价值取向、文学审美观念都甚为契合，故钱起将王维看做是自己的良师益友，处处表现出对王维的景仰、崇拜和模仿，用现在的话来说，钱起已然把自己变成了一枚铁杆“维粉”。
例如，王维建有辋川别业，后半生与蓝田和辋川结下不解之缘，并与母亲都终葬辋川，实际把蓝田当作了故乡；钱起效法王维，也建有蓝峪谷口别业，到长安任职后，还常回蓝田别业休沐，诗中每每称蓝田为“故里”“故山”“旧居”等，晚年还将蓝峪别业传给了儿子钱徽。钱起对蓝田的感情不可谓不深。再例如，王维写有山水诗组诗《辋川集》20首，这些诗是形制短小的五言绝句，风格自然平淡却耐人寻味。这种被称为“辋川体”的诗体和诗风甚为后世所推崇，从而有层出不穷的仿作。从现有的文学史资料看，对辋川体的效仿，最早就是钱起带头而为的。他的山水诗组诗《蓝田溪杂咏二十二首》，从题材、诗体、诗风到规模都是对王维《辋川集》的刻意模仿。对钱起影响最为深远的还是王维的诗风。钱起在蓝田留有诗歌一百多首，仔细读来，无论其取材、绘景和韵味风格，大都能见到王维诗的影子。王诗闲适淡远富有禅意，钱诗则简淡自然而时见“道”味，故后人多把王钱二者归为“清诗”一派。学界关于钱、王诗歌创作师承关系的论述很多。稍晚于钱起的高仲武评价说：“（钱）员外诗格新奇，理致清瞻。越从登第，挺冠词林。文宗右丞，许以高格；右丞没后，员外为雄。”清代学者沈德潜云：“仲文五古仿佛右丞，而清秀弥甚。”清学者管世明亦云：“大历五古以钱仲文为第一，得处宛然右丞。”名师出高徒，钱起之所以能成为大历十才子之冠而雄霸大历诗坛，与他以王维这个“高人”为师是很有关系的。
蓝田王维研究会的钱起研究专家刘弈先生，在他的一篇研究论文里写到：“耿湋游王维辋川旧居后，提出：‘不知登座客，谁得蔡邕书？’我的回答是：钱起。”蔡邕书尽送王桀的典故，是说东汉青年才俊王桀前去拜访位高权重的大学者蔡邕，蔡邕连鞋子都没来得及穿好就出去迎接，还说：王桀有非凡的才学，我比不上他，我的所有藏书，全部都要送给他。王维和钱起的交往，也在中国文学史上留下了一段佳话。唐代著名诗人钱起同大师王维一起，成为在蓝田夜空闪烁千年的璀璨双星。
张效东
王维自天宝初卜居辋川（说见陈铁民《王维年谱》），在此亦官亦隐生活了10多年。安史之乱中王维因陷贼迫受伪职事，身心受到严重摧残，后虽被宥罪复官，但身体条件和精神状态已无法再继续半官半隐的辋川生活了，于是，王维上表肃宗，请求将自己的辋川庄捐为佛寺并获朝廷批准，史称“表庄为寺”。上表后不久的公元761年，王维去世并被安葬在故居之侧。
学界关于王维隐居辋川的起算时间，一般取王维开始隐居辋川有可能的时间范围天宝1—3年的下限，表述为“最迟为天宝三载”，即公元744年（说见陈铁民《王维年谱》）；隐居辋川结束的时间则以王维表庄为寺之时为止。但王维集中的《请施庄为寺表》没有载明年月，对此，当代王维研究专家陈铁民先生在《王维年谱》中，考证王维表庄为寺的时间为乾元元年，即公元758年。据此，一般将王维隐居辋川时长表述为“最少14年”。
陈铁民《王维年谱》“乾元元年”条目云：“……施辋川庄为寺，当在乾元元年维‘既蒙宥罪旋复拜官’之后。又本年秋杜甫既至辋川庄访维，则其时此庄似尚未施为寺。疑施庄为寺，约在本年冬。”句中所引“既蒙宥罪旋复拜官”，是王维写自己囿罪复官后的心情的一首诗诗题中的话，陈铁民先生在《新译王维诗文集》中针对此语解释道：“既蒙宥罪旋复拜官，指作者陷贼，被迫接受伪职，唐军收复两京后，与诸陷贼官俱被收系狱中，后肃宗赦其罪，旋复拜为太子中允事。”并考证王维复官太子中允等是在乾元元年春，复拜给事中是在同年秋。
王维在《请施庄为寺表》中说“……又属元圣中兴，群生受福。臣至庸朽，得备周行。无以谢生，将何答施……伏乞施此庄为一小寺。”表明其时肃宗已取得平叛的决定性胜利而正在重新振兴大唐，王维也已复官得列朝班。根据以上有关史料，应当说，陈铁民先生关于“施辋川庄为寺，当在……维‘既蒙宥罪旋复拜官’之后”这一判断是正确的。但其将施庄为寺的具体年份，推定为“约在本年冬”，亦即乾元元年秋季时拜官给事中，至本年冬季时上表捐庄为寺。但笔者在梳理研究王维与乾元元年上任蓝田县尉的钱起的两次聚会和唱和诗歌中，发现了新的史实，证明“施庄为寺约在乾元元年冬”的判断非是。其理由如下：
钱起同王维的聚会唱和共两次，二人各有两首共4首诗。第一次王维赋诗《春夜竹亭赠钱少府归蓝田》，钱起和诗《酬王维春夜竹亭赠别》。从钱起诗题未称王维官衔而直呼其姓名可知，王维当时虽被囿罪开释但还未被授官，时间当在乾元元年早春（具体分析见拙文《蓝田夜空的两颗璀璨诗星》）。第二次相会，王维赋诗《送钱少府还蓝田》：“草色日向好，桃源人去稀。手持平子赋，目送老莱衣。每候山樱发，时同海燕归。今年寒食酒，应是返柴扉。”钱起和诗《晚归蓝田酬王维给事赠别》：“卑栖却得性，每与白云归。徇禄仍怀橘，看山免采薇。暮禽先去马，新月待开扉。霄汉时回首，知音青琐闱。”从王维诗句“草色日向好”可知其这次聚会的季节仍为春天；再从钱起诗题称王维为“王维给事”，而王维拜官给事中既在乾元元年（758年）秋，可推知钱、王第二次聚会，当在乾元二年（759年）春或上元元年（760年）春（据陈铁民《年谱王维》，王维760年夏由给事中转任尚书右丞）。王维诗中说“草色日向好，桃源人去稀……今年寒食酒，应是返柴扉。”意思是说，由于我长期不在辋川，现在虽然到了春暖花开、草长莺飞的季节，但像以前那样常去辋川的故人几乎没有了。王维并兴奋地告诉钱起说，到了今年寒食节时，我应当就可以回到阔别已久的辋川庄看看了。据此，可以推定，其时辋川庄尚未捐出，表庄为寺的时间，最早当在乾元二年春季之后。
综上所述，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王维卜居辋川的开始时间，最迟为天宝三载，即公元744年；结束隐居的时间即表庄为寺时，为乾元二年春季之后，即公元759年春后至760年春，隐居辋川时长最少为1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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