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吟歌者高建群

文/段建军

　　高建群是一位富有浪漫情怀的行吟歌者。他大半生基本上是在行走中度过的。他一边行走，一边真诚地歌唱。他歌唱丝绸之路上英雄美人的故事传说，歌唱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的交流交往。长途行走的经历，养成了他的浪漫情怀，英雄美人的的传说，陶铸了他追求崇高的人生理想。观赏他的行吟作品，总能感受到一丝旷野行走者的忧伤，一种追星逐月的张狂，一种永不言弃的唐·吉诃德式的执着。

　　高建群生在关中平原。在渭河边，他度过了卑微和苦难的少年时代；青春期，他行走在中苏边界，把苍凉的青春年华献给了额尔齐斯河岸的马背和岗哨；脱下军装之后，他来到延河边，在陕北高原行走歌唱了30年，《写出了遥远的白房子》《最后一个匈奴》等中国当代文学史上不可多得的优秀篇章。回到古城西安，在陕西省文联，他继续用深深镌刻在骨子里的真挚，为读者进行诗意的歌唱，唱出了《胡马北风大漠传》《统万城》。高建群的作品基本都是用浪漫主义情调，歌颂善良、美好、崇高的人生。

　　高建群曾说，“父母给了我两只脚，为的就是用它来独步天下的”。正是在用双脚丈量世界的过程中，他看到了一件件历史的遗迹，听到了一段段英雄的传说，塑造了他自由不羁的浪漫情操，焕发了他追求崇高的英雄情怀。驱使他把这些从遥远的旷野上捡来的历史碎片，这些英雄传说，像拼魔方一样，拼出许多英雄故事的式样，讲给同样具有英雄梦想的后人。他真诚地告诉读者，自己在行走途中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是自己血肉相连的兄弟。他把自己在行走途中遇到的一座座坟墓，都当做自己祖先居住的地方。他把当今社会的每一段崇高人生，过去历史的每一件英雄业绩，用他热情亲吻过的笔锋，郑重地写出来，作为留给后代的遗嘱。

　　高建群写作的早期训练，是从不幸的童年开始的。大年馑那种灾难，那种在饥饿状态下挣扎着活下来的痛苦经历，锻炼了他的坚强和毅力。他的浪漫情怀、英雄主义精神，是在青春期骑马驻守边疆的岁月里形成的。退伍以后，30多年陕北高原的行走人生，他见识了毕加索式的剪纸和民间画；见识了彪悍张扬到极致的安塞腰鼓；见识了用赤裸裸的语言和激情喊出来的陕北民歌。尤其是450万唐·吉诃德式、斯巴达克式的陕北男人和女人，仰望着秦直道，胸膛里躁动着一颗不安的心，渴望有一天走出高原，像李自成那样，横行天下。广袤又荒凉的陕北高原，一步一个内涵豪迈的典故，一步一个英雄传说，丰富了他的浪漫体验，筑牢了他追求崇高的信念。之后，他作为中央电视台大型专题片《中国大西北》的撰稿人，沿着大中华的农耕线和游牧线游走了一圈，草原游牧民族那种“把自己交给漂泊，交给道路，交给不可知的命运”的生存精神，进一步强化了他的浪漫主义精神和希腊悲剧的崇高感。

　　高建群推崇骑士精神、英雄主义，拥抱所有在行走过程中，给世界留下传说的人生。他看到一片片焦褐的沙漠、戈壁滩、大草原时，耳中就会回响起踏踏而来、自远而近的马蹄声，幽怨伤感的胡笳曲；他途经一丛丛疙瘩梁梁、黄土地、大碱滩时，眼中就会浮现出匈奴的30万牙帐、疯狂旋转的胡旋舞。长期的独步天下，形成了他崇拜各民族中那些为了争取自身生存权利而拼命的血性英雄；崇拜战争之神赫连勃勃、冒顿大帝、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崇拜推动文明交往的文化英雄鸠摩罗什、玄奘法师的英雄崇拜心理。于是，他疯狂收集各种英雄传说故事，他要为这些英雄树碑立传，要用自己的文字，把这些英雄的事迹作为遗嘱流传下去。

　　高建群的作品，永远洋溢着一种高尚的真诚。他真诚地祝福每一位在平凡的世界里，准备走出家门，在广阔世界里闯荡的男人和女人。在他们要出发的时候，他都会用吉祥的话语，给他们开道。让他们在喜兴的烟花爆竹中，在欢快响亮的唢呐声中，去闹自己的世事，去挥洒自己的青春和生命。民间传奇人物张家山要出行了，他借用塞万提斯描写唐·吉诃德出行前的一段话，给予祝福。“今天，全城的人都穿上了节日的盛装，铁匠用锤子敲打出钢铁里的音乐，姑娘们翩翩起舞，满城都在传递着一个动人的消息：他们中有一个人要出发，去征服世界了。此一刻，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他更高贵的了！”他对与自己一样驻守边疆的兵团人，更是不吝歌颂之词。把他们描绘成为最无私的奉献者，歌颂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批伟大的理想主义者，一群现代的唐·吉诃德。

　　高建群真诚地歌颂唐·吉诃德和斯巴达克的生存精神。凡是值得他在行吟中歌唱的人，都被他赋予了唐·吉诃德式的浪漫与执着、斯巴达克样的勇敢和坚毅。他笔下的185团人，从阿尔泰山脚下，到额尔齐斯河河口，顺着边界线一字儿排开，用身体在这块地面上筑起一道守卫边疆的血肉长城。边界关系紧张时，上级动员家属们后撤，女人们抱着自己男人的腿说，“我们不撤，要死让我们死在一块儿吧！我们不能丢下男人，自己走！”兵团的男人们抹了一把泪，躬身扶起自己的女人，然后，跨上光背马，向边界走去。“男人那骑在马上的佝偻的背影，如此悲壮，令人想起西班牙苍凉高原上的唐·吉诃德。”他歌颂汉代出使西域、用两只脚踩出一条丝绸之路的张骞，把原本相互独立、相互隔绝的四个庞大的帝国及其帝国的卫星国，用丝绸之路连接起来，让东西方世界的商品交换频繁起来，让东西方世界的文化交流热络起来。于是，众多的英雄美人，走马灯一样，在丝绸之路上，张扬着自己的生命活力，挥洒着自己身上的崇高感和骑士精神，给这个世界留下了一段段动人的传说。

　　高建群真诚地歌颂行走在大中华农耕和游牧民族的交叉线上的人和事，行走在丝绸之路上的人和事。这些人和事，都曾经在某个特殊的历史阶段，或者为民族的生存和发展注入了生机和活力，或者为捍卫民族的荣誉和尊严，作出了自己的贡献，或者为家族的生存默默地进行奉献。这些人和事，都曾经深深地撼动过作者，让作者难以忘怀。他把这些人和事，当做写作时，寄挂和表现自己的浪漫情怀和崇高情感的艺术钉子，真诚地召唤读者与自己进行审美结盟。他说，“当我从丝绸之路一路走过时，触目所见，看到这条伟大道路上挂满了许许多多甚为珍贵的钉子，每一个钉子都带领我们走入历史的钩沉，走入艺术大片。”进入这部艺术大片，就能诗意地生存，崇高地行走。

　　高建群描写现实和历史中具有崇高感和骑士精神的人物，歌颂他们的善良、高尚以及勇敢和坚毅；歌颂他们在后骑士时代不合时宜的骑士精神；张扬他们在现代文明之前，挥洒血性和活力的崇高行为。在消费主义和工具理性统治的时代，在躲避崇高、嘲讽浪漫的时代，他把这些具有浪漫情怀和崇高追求的人和事，当做人生的节日，用诗意的烟花爆竹来庆祝；当做前辈英雄留给后人的遗嘱，真诚地唱出来，希望今天以至未来的人们，重新拾起这些曾被背叛和丢弃的遗嘱，重新焕发被程朱理学阉割了的勃勃生机。这种真诚的呼唤，不该得到同样真诚的回应吗？

　　高建群一直孤独地行走着，忧伤地歌吟着，深情地呼唤着赋予民族生机和活力的胡羯之血，呼唤让民族浪漫起来、崇高起来的骑士精神。无论有多少回应，或者有无回应，他都一直在行走中深情地呼唤着，执着地呐喊着。他就是当代文学界的唐·吉诃德，就是当今文学界的愁容骑士。